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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尽处

    

长日尽处



    6月18日,常州某医院内。

    浮梦若薇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墙上钟表的指针才刚刚指向六点。

    房内很安静,只有隔壁病床老人传来的呓语声。

    杜冥鸦还没有醒。当然,毕竟才刚刚凌晨六点,而她前一天才做过一场不小的手术。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在有子女陪伴的老人病房里显得格格不入,薄薄的被单盖在身上仿若无物。一两道晨光绕过窗帘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平静而柔和。她的呼吸平稳轻微,如同一个脆弱的梦境。

    浮梦若薇踮起脚尖慢慢移到她的床边,老旧的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她不得不再次放慢脚步。她抬手轻轻掩上窗帘的角落,这样就没有一丝光线可以干扰到室内,腐朽的布料散落了些灰尘,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边抱起一把椅子放在床边,杜冥鸦的睡眠一向很浅,她不敢打扰,只是掩了掩被角趴在了她的旁边。

    杜冥鸦看起来总是病态的,不管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虽说南方女生的骨架小饭量也小,但将将九十斤的体重对一个一米六二的成年女性来说还是太少了。尽管吃不胖是体质的原因,但浮梦若薇还是尽她所能地让杜冥鸦多吃点,起码保证营养均衡。

    去年那段时间杜冥鸦掉称太多,搂在怀里如同骷髅,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rou,看上去疲惫至极。皮肤因为缺少阳光的照顾而显得苍白,颧骨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突出。她的眼睛——浮梦若薇最喜欢的地方——总是燃烧着的明亮火焰也暗淡了下去。

    现在她躺在自己的眼前,长期的精神折磨已经侵蚀了她的身心,骨瘦如柴,四肢纤弱。浮梦若薇忍住了跳上床将她搂在怀里的冲动,以她对杜冥鸦的了解程度——她必定夜里两三点钟才睡着,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杜冥鸦能够睡个好觉。

    浮梦若薇就这么一直端详着她,直到窗外晨光逐渐升起,将病房照得明亮而温暖。街道上的车辆开始熙熙攘攘,医院也逐渐苏醒,一切都变得喧嚣起来。她默默给房间里的人比起了手势又去关上了房门,祈祷杜冥鸦能够多休息一会。

    于是杜冥鸦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迎上浮梦若薇的目光,后者忙嘱咐她不用起来。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微微发白,显得异常虚弱。

    “你还是来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杜冥鸦没有问她是如何从偌大的一间医院里找到自己的,也没有问她为何在工作日的上午出现在三百公里外的城市,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本应如此。

    她总会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杜冥鸦从被单下探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浮梦若薇的掌心,干瘦的指节下似全无血rou,手背上的针孔痕迹触目惊心,手臂上还挂着粗大的留置针,引来一阵心疼的注视。她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问她:“你吃过了吗?”

    她一觉睡到下午,已经错过了饭点。病房里人来人往,只怕自己被吵醒,她肯定废了不少心思,不曾离去。

    浮梦若薇也只是摇摇头,顺直的长发似不若往日光泽,她背光坐在床前,对周遭的一切浑不关心。伸手探了探杜冥鸦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才放下心来磨蹭着她的脸颊,嘱咐道:“我已经问过医生了,手术很成功,但今天还不能吃东西,先喝一点热水吧。”

    浮梦若薇一点一点地摇起床头,担忧动作幅度大了会扯到病人刚缝合好的伤口,接着又递过自己的水壶——里面是早已打好的热水——抽出吸管,喂到嘴边。

    水是温热的,令人舒适的温度。

    于是杜冥鸦就小口小口地抿着,直到去了大半,才满意地重新躺了回去,小小声地嘀咕:“好想喝奶茶。”

    她瘪着嘴,像没糖吃的小孩。

    “等你出院,我让外卖把新品都送到你家。”

    “你老是给我点奶茶,自己却偷偷练瑜伽。”她眯眯着眼,好似真的在生气,但勾起的嘴角又暴露了她。

    都多大的人了,说话永远和小孩子一样。哪怕是现在,她无力地瘫坐在病床上,却总有些小心思跳跃出来,惹人疼爱。

    在很多个瞬间,浮梦若薇都能从她的眼里看见永不凋谢的盛夏和浩渺无垠的生机。

    一如初见。

    浮梦若薇无奈地捏了捏病人的掌心,哄道:“除了奶茶还有呢?”

    “还想洗澡。”不用提醒就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她嘟囔着,“住院之后都好几天没有洗头了。”

    “洗澡肯定不行,但洗头的话——你可以下床来坐一会吗?只要不牵扯到你的伤口。”

    杜冥鸦忙点点头,恨不得立马翻身下床。

    “等等、等等,我先去打一点热水过来。”浮梦若薇忙制止了杜冥鸦,后者看起来一秒钟都不想等了。

    浮梦若薇快步穿过乌泱泱的走道,提回来了三桶热水和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洗发水。在用光了所有她带来的消毒纸巾把洗手台上上下下擦拭了三遍——或许不止——之后她终于挺了挺腰背,差强人意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昏暗的老旧病房里,杜冥鸦所能做的只是躺在病床上,一边看着她忙进忙出的背影,一边忍受麻药过后排山倒海般的噬痛。她竭力克服着这一点,但仍然微微颤抖着。手术后的伤口位于她的腹部,每一次的呼吸都带来了锐利的疼痛,仿佛仍能感受到刀锋在脆弱的皮肤上狠狠划过。她所有的肌rou都沉重如水泥令她无法自由地行动,当浮梦若薇转过身时,她尽力忍下了任何不适。

    浮梦若薇准备好一切后,轻轻扶起躺在病床上的杜冥鸦,方便她移动到自己搬来的凳子上,再推她前往窗前的洗手台。接着拿起一旁的热水瓶,热水缓缓从乌黑的发尾流淌到盆子里,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她小心翼翼地为杜冥鸦冲洗头发,水滴顺着发丝滑落。她用洗发水轻轻揉搓起泡沫,然后将其均匀地涂抹在杜冥鸦的头发上,温柔、均匀、一丝不苟。在偶尔的余光中瞥到瘦弱的脖颈和胸骨时,仍感受到了一阵刺痛。

    人的心脏向来是一块敏感的肌rou,每一次触动都如同蝴蝶振翅般引起飓风,在深处喧嚣不息。

    她的手指轻柔地揉搓着杜冥鸦的头皮,洗发水的清淡气味渐渐填满了整个房间。病房内老旧的墙壁无情地吸取着温度,散发着一种冷冰冰的氛围,那些监护的仪器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地发出一些尖锐的噪音,让杜冥鸦不自觉地向身边唯一热源靠去。

    温度在无言中传递。

    窗外的太阳渐渐往下移动,斜射进房间,将两人的轮廓映在白色的墙上。杜冥鸦闭上了眼睛,感受到温水滑过自己的头发,温柔地冲洗着她的疲惫、带走不安和焦虑。

    一切都回归平静。

    最后,浮梦若薇用温水将头发冲洗干净,拭去头发上的残留,用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杜冥鸦的头部并帮助她仰起头来,用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杜冥鸦长发散落下来,沾湿了一部分衣角。

    “浮梦若薇永远会来找我。”她嗓音低沉,呓语般萦绕在耳畔。

    浮梦若薇闻言顿了顿,转身拿来气垫梳配合着低温的电吹风,将每一缕秀发都安置得妥帖。她轻轻地按摩着杜冥鸦的头皮,手指在发丝间滑动,直到那绸缎般丝滑茂密的头发都安安静静服服帖帖地停留在二人之间才开口道:“我也会永远记得我小腿骨折、举目无亲的时候,是你住到我家来照顾了我一个月,那年你也才刚大学毕业。”

    文字一丝一丝地爬入了大脑,缠上了神经。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人,她应该满足才是。但杜冥鸦转头看向窗外,苦涩地摇了摇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一声短暂的叹息幽幽地飘了出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浮梦若薇也转头望向远处,那里的云如同被火烧般绚目,橙红色的光芒渲染了整个天际线。

    “这样不好吗?”她的手顺着发丝搭在了杜冥鸦的肩上,从身后搂抱住了她。

    长日尽处,她们依偎在一起。

    “再去休息一会吧。”长时间的坐立还是不太适合病人,她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在日光的映射下整个人看起来瘦骨嶙峋。

    声音从头顶传来,杜冥鸦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默默拉住了浮梦若薇的手腕,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脸颊磨蹭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彼此的掌心。

    似是有所感应,浮梦若薇也回握住了她。

    “等你再次睁眼,我还会在。”

    注: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泰戈尔《飞鸟集》

    渴望拥抱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人,而心脏是一块敏感的肌rou。——斯特凡松《鱼没有脚》